1945年天皇“玉音”播放投降:日本人最长的一天
“玉音放送”始末
1945年7月26日,美、中、英发表了《波茨坦公告》,表明日本如果不无条件投降,将占领日本全境。但是,直到8月9日美国的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爆炸,日本天皇与政府首脑才被迫做出最后的决定。8月9日深夜11点50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以御前会议的形式召开,针对东乡外相提出的“和平方案”,陆军大臣阿南惟己依然表示反对,坚持其本土决战论,并得到了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和丰田副武军令部总长的支持。而东乡外相、米内海军大臣和平沼枢府议长赞同“和平方案”。反对者与赞同者形成三比三的僵持局面,于是铃木首相对提出了“仰赖圣断”的恳求。当年44岁的裕仁天皇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不停地擦脸,眼中含着泪水,决定从时局出发、以“拯救人民于危局、为了人类之幸福”的名义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忠于天皇的阿南惟己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本土决战论。在8月14日上午召开的第二次御前会议上,天皇对自己的“圣断”进行了再确认,下令投降,并在当天深夜11点过后录制了“玉音”(保科善四郎《终战秘录》)。
但是,陆军抵抗派中以青年军官竹下正彦、少校畑中健二为首的一伙青年军人并没有像阿南陆相那样服从天皇的意志,相反,他们心中燃烧着军国主义的烈火,坚持“国体护持”的理念,从8月13日即开始计划发动武装政变,试图夺取刻有天皇“玉音”的录音盘,阻止“玉音放送”、迫使天皇继续战争。于是,日本的1945年8月15日就在围绕“玉音放送”的激烈冲突中展开了。
8月15日凌晨1时30分许,畑中带着两名叛乱者将皇家近卫师指挥官森武软禁在皇宫的办公室里。森拒绝支持政变者,畑中便用手枪射杀了森,并用森的印章伪造命令,命令近卫师包围皇宫、占领日本广播公司NHK总部,防止天皇的“玉音”被播放出去。皇宫就被近卫师的一个团包围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报纸号外。
凌晨3时许,NHK广播会馆也被近卫师的一个团占领。4时30分许,闯入广播会馆的畑中用射杀了森的手枪顶住报道部副部长柳泽,要求从5点开始广播政变者的声明,但广播局方面以“没有东部军的许可不能广播”为由拒绝了。畑中试图获得东部军陆军司令田中静壹的支持,但遭到了田中静壹的拒绝。田中的参谋长高岛龙彦命令政变者停止政变,政变者被迫接受命令,撤出包围皇宫和占领NHK广播会馆的军队。于是政变宣告失败。早晨6点半前后,畑中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广播会馆。
包围皇宫的是畑中的同伙陆军大佐井田正武。井田在政变失败、秩序恢复正常之后前往的住所,就有关情况进行汇报,看到阿南已经做好剖腹自杀的准备。这位陆军大臣不愿意接受失败的事实,但是又不愿违抗天皇的意志,正在准备自杀。凌晨4时过后,昭和日本的最后一位陆军大臣阿南惟己剖腹自杀。这是在“玉音放送”开始之前的大约八个小时。
同样在8月15日凌晨,横滨的三十多名军人和七名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在上尉佐佐木健男的率领下乘坐卡车驶向东京,要杀死主张无条件投降的首相铃木贯太郎。首相事先得到了消息,侥幸逃脱。
上午11点前后,畑中和一位同伙不甘心失败,来到皇宫前的广场,散发传单,呼吁人们阻止日本投降。应者了了,他们绝望地自杀了。
录有昭和天皇“玉音”的磁盘播出之前保存在皇宫一位女职员的房间里,侥幸逃过了政变者的搜查,得以在8月15日12时整准时播出。“朕深忧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辈忠诚勇武之臣民如次。朕着帝国政府通告:兹已接受美英中苏四国之共同宣言……”——这就是人们熟知的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的“玉音放送”。天皇直接向臣民发表讲话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当时,裕仁天皇躲在皇宫的防空洞里,听着自己的声音。陪伴他的是枢密顾问官。接收器是美国造,日本军人从占领地南洋带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录制“玉音”之后他一直在睡梦中,并不知道政变的发生。早上起床的时候政变已经平息。
天皇“终战诏书”原件。
日本军人在八·一五
但是,并非所有日本军人都在“玉音放送”之后停止了战斗行为。相反,少数战争狂人在“玉音放送”之后继续向美军发动攻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海军中将、日军第五航空舰队司令宇垣缠的自杀袭击。
宇垣缠在日军偷袭、爆发前即身居要职、担任海军军令部第一部(作战部)部长,太平洋战争爆发时担任联合舰队参谋长,是联合舰队司令官的重要合作者。战争邻近结束的1945年2月10日,宇垣缠升任第五航空舰队司令。在日本海军连连受挫、丧失了过半舰船、燃料不足的情况下,他指挥部下用进行自杀袭击,依然给美军造成重创。
8月15日正午,宇垣缠在九州岛东北部的大分飞行基地的收听了本州岛传来的“玉音放送”。由于战时的电波干扰,收音机里的“玉音放送”一度中断,但他清楚地知道日本已经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日九州天气晴朗、燥热。航空舰队参谋长横井俊幸在听完“玉音放送”之后正要找宇垣缠商谈善后事宜,忽然有报告说司令官命令部下为他准备三架彗星特别攻击机。横井感到惊讶,急忙来到宇垣的办公室,问宇垣打算做什么,出乎预料的是,宇垣缠微笑着,平静而又沉着地说:“我要去冲绳岛对美军发动特别攻击。”参谋长劝他记住自己作为司令官的使命,但是他拒绝了参谋长的劝阻,说:“人一旦丧失死的时机,就只能羞耻地苟活在世界上。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每次为出征的特攻队员送行的时候,我都在心里说:我不会只让你们死。总有一天我会踩着你们的足迹奔向同一个战场。”
下午4点,宇垣缠准备了简单的酒菜,将下属召集到幕僚室进行告别,然后手持山本五十六赠送的短剑乘汽车与众人一起来到夏草茂密的机场。他要求部下准备的是三架彗星战斗机,但跑道边上准备起飞的是十架,18名飞行员头上缠着太阳旗,排成一排,飞行分队队长中津留面色绯红站在最前面,他要率领整个分队随同司令宇垣缠向美军发起最后的攻击。5点正,飞机相继起飞,飞向南方的冲绳。机场的电一直与宇垣率领的中队保持着联系。7时30分前后,宇垣缠的飞机上传来“发现敌军航空母舰。我们必将击中。”随后一切信号都消失了。
宇垣缠率领的十架飞机并没有撞上美军的航空母舰,他们在冲绳岛北部被击落。反抗接受无条件投降的攻击行为归于失败。
8月15日这一天有为数不少的日本军人因日本战败而自杀。8月16日,日军自杀攻击的始作俑者、日本海军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大西泷治郎也自杀身亡。
与阿南惟几、宇垣缠或畑中健二等狂热的军国主义军人不同,更多的日本军人在8月15日正午的“玉音放送”之后放下了武器。生于1918年、后来成为儿童文学作家的原日本海军士兵石川光男在《战云密布的西贡终战》一文中记录了8月15日位于越南西贡(今胡志明市)的日军的情形:
当天的西贡是雨季过后的炎热,石川一早就坐在财务部的窗口前,等待当地的越南补充兵来领工资。当时日军支付给越南补充兵的工资是每月1日、15日发两次。奇怪的是,这一天连一个越南补充兵都没有来。正在纳闷之际,广播里突然传来命令:“天皇陛下即将发表讲话。下士以上的军官立刻到士官食堂集合!”天皇直接向平民讲话是不曾有过的事情,财务部里立刻骚动起来。几位士官和下士军官急忙走出门去,剩下的是包括石川光男在内的普通士兵们议论起来:“喂!陛下究竟打算说什么?”“不知道。是鼓励大家继续加油吧。战局越来越艰苦了。”但石川光男的推测与其他人相反——“也许是宣布战败”。他怀疑越南补充兵是得到了日本战败的情报、担心领工资留下与日军合作的证据因而受到联合国军的惩罚,所以不来领工资。
广播之后在食堂午餐的时候,石川低声询问身边的杉浦军曹:“陛下在广播里说了些什么?”杉浦回答说“是敌人的假广播,撒了大谎”,然后就一声不响地吃饭。奇怪的是其他军官也都不声不响地吃饭,那种异常的沉默是平日没有的。下午,军营内又变的异常。大小军官们匆忙地处理事务,卡车来来往往,院内一角的空地上有人在焚烧文件,白烟滚滚。晚上,食堂里的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那是海军纪念日的时候也未曾有过的。人员到齐之后,布目军曹开始讲话:“今天中午,我们聆听了天皇陛下的广播讲话。电波是来自日本内地。现在在场的几位军官应当是听到了。可是,广播的内容太重要,所以紧急与司令部等部门取得联系,进行了确认,知道那确实是天皇陛下本人的广播,内容也是天皇陛下自己的主张。内容是,从今天开始日本军队停止战斗行为,如果继续进行战争日本民族就会灭亡,人类文明就会毁灭。收起武器开太平……。就是说,日本决定投降了。”说到这里,布目军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石川光男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叫喊:“结束了?是的!还是结束了!谢天谢地!我活了下来!”在大约百分之九十的官兵战死的日本海军中,身为一名海军士兵能够活下来确实是值得庆幸的。
“玉音”磁盘
平民百姓在八·一五
8月15日这一天,日本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从城市到乡村,从日本本土到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半岛、旧满洲、台湾乃至其他日本占领地,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在听“玉音放送”。在东京皇宫前的广场上,许多民众听完“玉音放送”跪倒在地失声恸哭。不过,与军人不同,日本平民的8月15日呈现出多样化的形态。关于这一天的情况,日本人留下了大量日记、回忆录等文献资料。
1945年8月15日,当年26岁的加藤周一是一位年轻的医生。他在战争结束二十年之后创作的自传《羊之歌》中记述了8月15日那天他所在的医院的情形:
8月15日正午,院长、医生、护士、普通工作人员以及患者都被集中到医院的食堂里。集中起来的人们紧张得连唾沫都不敢下咽,听了那难懂的“玉音放送”。“放送”结束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事务局长向院长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战争结束了嘛!”院长简短地回答。数十名女护士(都是当地的年轻姑娘)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和平时午餐之后相比没有任何变化,高声欢笑着向各病房散去。
这是疏散到地方的一所普通医院发生的情形。当时,由于东京时刻遭受轰炸的威胁,许多机构和人员都疏散到了本州岛中部的山区。
许多普通的日本人在日记中记录了8月15日的个人生活和心境。从下面三则8月15日的日记中,可以看出当天东京一带的几个侧影。
12时,时事报道。演奏《君之代》。朗读诏书。
果然是战争结束了。
演奏《君之代》。接着是内阁通告,通报事情经过。——终于是战败了。在战争中失败了。
夏日的太阳炽热地燃烧着。让眼睛发疼的光线。在烈日下被通知说战败了。蝉不停地鸣叫着。声音不过是那样。静。
“喂!”新田来了。
“好吧。我也出去。”
收拾打扮了一下。车站与平日相比看不出任何变化。哪家的老板娘对着中学生询问:“听说中午有个什么不得了的广播。是什么事?”
中学生露出似乎是为难的表情,低下头小声说着什么。
“喂。喂。”老板娘继续大声追问。电车里与平日相比没有变化。人比平日少了些。(高见顺《败战日记》)
嘀——。是中午了。
下面是天皇陛下的广播讲话。谨请各位——
起立!
号令发出来了,所以我们当场就在榻榻米上肃然直立。随后是音乐《君之代》的播放。这支国歌,这悲哀的曲子根本不应当在这样悲哀的时刻演奏。我感到随着音乐的节奏,整个身体都被悲哀的波涛浸透。
乐曲终了。终于咽下一口唾液。
日本国民收听天皇“玉音放送”。
玉音开始传来。
听到第一声玉音的时候,连身体都受到感动。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发抖。
……朕深忧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
多么清澈的玉音啊!感激之情浸透到发梢……
第二次音乐《君之代》的播放。
脚下的榻榻米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的眼泪滴落下去。(德川梦声《梦声战争日记7》)
晴。间阴。热。〔略〕正午有天皇陛下之广播。乃以笕家之收音机收听之。然声音并不十分清楚。据解说,得知为接受7月26日美、英、中三国及苏联无条件投降之要求所给予之回答。〔略〕据广播所言,各大臣于御前会议均曾悲泣。无条件投降之要求为史上未有之憾事,但想起近期敌军空袭所造成之惨事,当视为之事。听者有吃惊发呆者,然何处亦有卸下重负之安心神色。街上之行人皆谈论此事。
有言欧洲大战终结之时,敌方、己方士兵皆欢喜雀跃。此种喜悦必潜藏于一切人心中矣。虽为严峻之事态,然仅人类自战争惨祸得以解脱一事,即当谓欢喜之事。
8月15日那天,日本本州岛中部长野县的松山文雄正在为国家“勤劳奉仕”(出劳工),他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当天的生活情形:
8月15日星期三晴热
在泉田村为竖电线杆挖坑。
今早又有舰载飞机来袭,古町被炸受害。从仝町来参加劳动的一个义勇队员急忙回家,妻儿四人被当场炸死。
正午天皇“玉音放送”。为了听广播而去附近的两三处农家,都没有收音机,所以白跑一趟。是投降?还是本土决战?广播肯定与这两件事情有关,因为谜底没有揭开,夏日的中午奇妙地寂静。出勤今天期满,为了向后续部队交班,三点半停工,回到宿舍。回来后听到坐在壁龛处、耷拉着肩膀的队长脱口而出:“无条件投降哪!”转身看去,宿舍对面沉重地拖着军刀的那位将军垂头丧气地踱步。事情到了这地步。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4点,解散仪式。没乘汽车,将近二十公里的路走着回来。在本家处洗了澡,回家11时矣。(《8月15日前后》)
剧作家村山知义8月15日日本战败这一天身在汉城北郊的朝鲜朋友赵泽元家中。他在日本战败第二年发表的《记8月15日》一文中对当天的情形做了如下记述:
那天,说来大家脸上确实流露出暗淡的神色。正午将有史无前例的重要广播的予告给朝鲜艺术家造成了重压。大家认为可能是对苏宣战通告,但是如果是宣战通告无须划定时间预告,而且并非史无前例之事。不过,如果是对苏宣战通告,朝鲜立刻就会成为第一线、化作悲惨的战场吧。我说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但大家认为“不会”,并不相信。〔略〕
12时收音机开始广播,天皇亲自播音,确实无疑是重大事件。〔略〕大家都是肃然站立的姿势,对着收音机垂下头来。甚至地声称讨厌日本和日本人的金素英——赵泽元的妻子,朝鲜第一,电影演员——也是那样。
啊!日本的教育彻底到了这种程度!我吃惊地站起来。收音机的播音状况极差,完全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广播结束的时候知道好像是无条件投降。我的心中渐渐涌起一种无止境的喜悦。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不同政见者的八·一五
军国主义时代的日本亦不乏有良知的反战文化人,他们因为持有不同政见而遭受当局的种种迫害。对于他们来说,八·一五日本军国主义的失败就是他们的胜利,八·一五是他们的节日,他们的心境不同于日本军人,也不同于普通日本平民。前述村山知义因为一直怀有反战思想,已经因日本投降感到喜悦。而作家江口涣、历史学家家永三郎和哲学家真下信一等人的例子,则更有代表性。
江口涣(1887~1975)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著有《火山下》、《一个女人的犯罪》等作品。早在1923年,鲁迅就翻译过他记录俄罗斯盲诗人爱罗先珂在日本受迫害的文章。日本投降的第二年,他在1946年3月号《新日本文学》上发表文章《终战与孩子的死》,记录了1945年8月15日的经历和心境:
8月15日上午9点过了。杂货店古贺屋的小惠来到我家,在我那死去的孩子朝江的灵位前上香。哦,原来今天是盂兰盆节过去整整一个月,朝江在阴界已经是另一个盂兰盆节了。小惠说:听说今天正午有重要的广播,一定是要对苏联进行彻底的决战吧。我想,从几天前皇太子的老师决定的事情来看,也许是天皇退位、要求讲和吧。
正午到了。家里人全部集中到收音机前。我和妻子,开春之后疏散过来住在一起的姐夫桑原老人和他们儿媳、两个,还有恰巧从平冢来见面的桑原老人的长子桑原武,一共八人。
广播好容易开始了。据说是天皇诏敕的录音,完全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大家都非常紧张。
广播到“朕深忧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的时候,我想:“果然是要亲自……”。听到“朕着帝国政府通告:兹已接受美英中苏四国之共同宣言”一段的时候,地大声怒吼起来:“啊!无条件投降!”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听下去了,一切都在最初的一分钟里明白了!
天皇的声音不时在发抖。而且表现出悲哀。我想:事到如今,无论声音怎样发抖、说出怎样的话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而且,许多人在这样愚蠢的战争中战死、遭战祸而死、病死、遭灾,没有比这些人的牺牲更可怜的了。那时候,我那十岁的孩子,视若掌上的十岁的孩子,患了六十天的病最后转化成结核性脑膜炎在7月11日死去的独生子朝江,朝江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朝江最后是被战争造成的漫长的饥饿和医疗的欠缺杀死的。“是谁杀死了朝江?”我对着收音机播放的声音在心中怒吼。难以言喻的愤怒从全身溢出,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因为,我想,既然失败和投降是注定了的,如果早日投降我的独生子也不会被杀死吧!
1937年夏天,江口涣曾经因为违反所谓的“治安维持法”被关进东京警察局西神田署的拘留所。被关押期间“七七”事变发生了。当时他就对同被关押的人说:“这场战争注定会成为长期战争,而且,既然成为长期战争,即使战胜,日本的统治机构也将因为经济毁灭而崩溃,如果战败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无论忍受怎样的屈辱,我们都要活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们再奋起吧!”因此,在八年之后听到裕仁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他感到快慰和愤怒是自然而然的。发表“玉音放送”的天皇只有一个,但是江口涣对天皇声音的感觉与德川梦声日记中的感觉大不相同。
家永三郎,因为历史教科书问题长期与日本社会的右倾保守势力作斗争,他在1941年12月8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时候就断定日本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因此不能不对1945年8月15日日本的投降感到欣喜。他在1956年发表的《1945年8月15日前后》一文中记述了当时的心境:
得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当在8月10日或11日,是从共同通讯社相关的渠道得到了日本投降——那时是用“休战”一词——的决定。当时的快乐心情难以言喻。尽管如此,收音机里依然在报道各地受到空袭的消息,到8月15日早上为止空袭警报还时时响起,所以心中半信半疑——战争真的会结束?终于到了8月15日正午听“玉音放送”的时刻,无法压制心中涌起的狂喜,说:“干杯吧!”结果招来岳父的斥责。但是,那是当时我无法掩饰的真情,控制不住。
家永本人因为体弱多病,没有资格参军,免于死在战场上,但也险些在美军对日本本土的空袭中死去。而且,他知道有许多同胞死在了大陆和东南亚前线或原子弹袭击中。他不能不为日本宣布投降感到狂喜。
哲学家真下信一(1906~?)战前也是一位不同政见者。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的1937秋,他因为参与否定日本军国主义的“世界文化事件”、违反“治安维持法”被关进京都的一家拘留所。1939年秋天终于出了拘留所,却成为“思想犯”长期受到监视,成了适合“保护观察法”对象的一员。但是,他坚信日本军国主义必败。
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京都从早晨开始就闷热。真下和平日一样,吃了配有豆饼汤的早餐,穿上战斗服,戴上战斗帽,打上绑腿,骑上自行车来到川端警察署。就在前一天的8月14日下午,他被喊到京都府厅特高科的办公室,平日高高在上的特高科长嘟哝着对他说:“快要输给你们了。”他离去的时候,科长还送给他战时定量配给的酒票和烟票。当时他就知道日本战败了,并且预感到第二天天皇的“玉音放送”是宣布日本投降。8月15日这一天,他要在对于他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川端警察署听“玉音放送”。早在昭和元年的大学预科时代,他就因为“五一”国际劳动节夜里与同学一起大声唱歌而被关押于此。
川端警察署特高科办公室里,真下所认识的警察都到齐了,静候“玉音放送”的开始。天气炎热,但警察们穿戴整齐。不过,他们满脸狐疑,气氛有些别扭。和普通日本民众相比,这些身份特殊的警察掌握着更多的信息,能够推测出“玉音放送”的内容。一会儿,广播从时事报道开始了。警察们和真下都对着收音机肃然站立。天皇的“玉音”夹杂着“吱—吱—”的杂音,而且使用的是文言,非常难懂,但是意思很快就明白了: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
“玉音放送”结束,沉默充满了整个房间……
黄昏,真下又来到下鸭警察署前。在炎热的黄昏,他看到白色的烟柱从警察署的低矮建筑物里升起。出于好奇,他走进了警察署的院子。原来是警察在焚烧文件——许多和“思想犯”有关的文件:衣襟上别着番号的嫌疑人照片,正面、侧面的都有,按着指纹的纸张,文字材料等等。他立刻明白了,那是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的思想警察在销毁对人类所犯罪行的证据,在可以预见的“进驻军”到来之前将证据化为灰烬。他感到了军国主义权力的卑劣与脆弱。前文石川光男的文章也曾写及西贡日军的焚烧文件,可见销毁罪证是8月15日这一天某些日本人的主要工作之一。
当天晚上,真下信一从所有的紧张和委屈中解脱出来,在相隔很久之后第一次享受明亮的灯光。本来,由于防止空袭和灯火管制,已经很久没有怀着从容的心情享受明亮的灯光了。事实上,正是从8月15日这一天起,日本平民从死亡的威胁中解放出来。当天美军终止了对日本本土的攻击,许多满载弹药的飞机在飞往日本途中奉命返航。
1945年8月15日,不同的日本人是怀着不同的复杂心情度过的。但是,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和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发生着密切关联。军人发狂、绝望,平民叹息、解脱,一直与军国主义做斗争的人们则感到快慰与欣喜。真下信一在这一天特意去警察署,也是用特殊的形式向军国主义国家机器示威。
当天,日本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昭和天皇的“玉音”,但日本的战败与投降却被涂上了悲壮的色彩。《朝日新闻》在头版使用了“大诏颁发、战争终结”的通栏大标题,回避了战败的事实,头条新闻为“天皇对新型炸弹之惨祸怀大慈悲/帝国接受四国宣言”,美化了战争的直接责任者裕仁天皇。《京都新闻》当天为“玉音放送”紧急发行的“号外”的头版是“为万世开太平”、“呜呼!一亿恸哭”、“痛饮万斛泪、开拓忍苦之命运”之类的表达。对于甲午战争以来疯狂地对外扩张、具有半个世纪军国主义历史的日本人来说,在宣布投降的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不可能认识八·一五的意义。8月14日晚上将于次日播放“玉音放送”的预告发出之后,不少日本人甚至认为是鼓励本土决战。对于八·一五意义的认识需要时间。事实正是这样,八·一五成为战后日本的一个重要认知对象。福岛铸郎为其所编《八·一五终战》(“目击者叙述的昭和史”第8卷)所写的序言题为《作为负的象征的八·一五》。他在这篇序言中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并非仅仅具有枪声停止、战争结束的含义。它具有作为始自昭和二十年年初的东京大空袭、冲绳的悲剧、原子弹袭击、接受《波茨坦公告》、联合军进驻、签署投降书、逮捕并判决战犯、军人与平民的自决权、返回化为焦土的日本本土等负的象征意义。”曾任大阪府知事的法学家黑田了一指出:“八·一五是日本国体变革之日,半封建的君主制国家向新的国家、文化国家、和平国家转变的历史纪念日。”这类观点在日本人中具有代表性。但是,八·一五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由于这个日子对于解释20世纪东亚乃至世界历史的特殊性,不同的研究者能够从中发现不同的意义,就像同一场“玉音放送”在不同的日本人听来效果和反应大不相同。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说日本的昭和时代是从抛弃“光文”这个错误开始的,那么可以说,从昭和20年(即1945年)8月15日开始“昭和”一词的意义开始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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